铁甲英雄的“蓝领”时代
1927年,科幻默片《大都会》导演弗里茨·朗打算利用最不技术的手段去拼凑出片中机器人玛利亚的部分形象。一些时候,他们甚至借助了魔术中的障眼法。在重现机器人玛利亚“变身”放电这一幕时,道具师们把金属铂片卷成圆圈,再利用摄影机拍摄时远近距离不同来创造出或大或小的电力能量圈。
在机器人成为银幕主角的88年历史里,这样的“尴尬”曾不断上演。那些看起来强大无比、拥有各种超能力的机器人,实际上却沾了魔术之手的光。同时这也说明了一个事实:电影里的机器人总是走在现实之前,无论技术还是智商。它们是人类欲望、情感、心理在科技上的投射,某种程度上,它们又反过来引领了现实中机器人的进化。
银幕机器人进化太快,人类越来越hold不住
《终结者2018》(2009)剧照,带有三分之二人类结构的混合型终结者马库斯
机器人最早的表演舞台是剧场。1920年捷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在科幻剧本《罗素姆的万能机器人》中创造了“Robot”一词,并奠定此后经久不衰的机器人与人类斗争的故事框架——无知无觉的机器人承受着人类的重重奴役,直到某天被注入人类情感与自我意识,觉醒后愤然暴力抵抗。次年同名话剧在布拉格上演,剧中邪恶、反控的机器人并不是今天我们所熟悉的钢筋铁骨模样,它们用化学物质制造,外表与真人相差无几。
7年后,机器人第一次在电影里亮相——《大都会》里仿照人类设计、周身用金属打造的机器人玛利亚,冒充女主角蓄意激化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矛盾,最后被得知真相、怒不可遏的工人们弃于火海。
这部德国默片的反乌托邦剧情与彼时德国的社会现实扣得严丝合缝。“一战的战败深切打击德意志民族的自尊心,国力日渐衰退,法西斯集权势力与共产党社会主义力量又此消彼长,德国民众普遍失望、迷惘,并把国家暴政、贫富不均归结为阶级对立。”微博ID为“图宾根木匠”的影评人向《博客天下》分析这部影片 的诞生背景。
影片还表现了工业时代人类对大机器既崇拜又惧怕的双重心态——无所不在的大工业机器威严雄壮,相比之下工人们就像匍匐其下的蚂蚁,又像9年后《摩登时代》里重复扭紧六角螺帽的卓别林。工人们受到机器人玛利亚的造反蛊惑后一哄而上砸毁机器的情节设定,是工业时代早期卢德主义思潮(排斥新技术和新事物)的延续,那时工人们认为是大机器抢占了工作,于是盲目地、大规模地破坏工厂里的机器设备。
玛利亚之后,机器人角色一度沉寂,这受限于人们对机器人的狭隘想象以及科学技术的实际发展。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流行的是《魔鬼博士》、《科学怪人》、《科学怪人的新娘》等科幻恐怖片,在当时人们眼里,弗兰肯斯坦这种肖似人类的人造生物远比笨重、泛着金属冷硬质感的大机器更可怕也更具吸引力。同时,发轫于20世纪初的现代航天科技取得实质成果,电影导演的目光自然被神秘的外太空吸引,各种奇形怪状的外星人开始频繁登上电影屏幕。
初露头角即遭冷落的银幕机器人在当时人们眼里尚属于“蓝领阶层”,它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未获得高等智慧,是大机器的一种,承担着繁重的杂役,却很少踏入人们的日常生活。
尽其所能,为人类所用
1956年夏天,对机器人电影而言意味深远。
美国达特茅斯大学绿树成荫的校园里,来自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大学、贝尔实验室、IBM以及本校的信息科技专家召开了为期两个月的学术会议。其间,计算机科学家约翰·麦卡锡首次提出“人工智能”这一术语,并确立了用机器模拟人工智能的科研方向。
科学界的动向,激活了电影人对于机器人角色的全新想象——过去那种混杂着金属、机油和蒸汽味道的大机器仍不时现身,日渐主流的银幕形象却是具备人类智慧、能应答人类指令、可操办日常事务的或拟人或拟物的智能机器人。更重要的是,银幕中人类与机器的关系,开始跳脱工业时代非崇拜即恐惧的二元对立思维,有了更为多元、复杂的呈现。
人类意识到受控的智能机器人将是处理生活琐事、工作任务的绝佳助手。美国科学家兴致勃勃地给机器人安装力觉、触觉、听觉、视觉等传感器以期早日满足人类对享用机器人智能服务的需求,好莱坞导演则进一步运用真人扮演、CG特效、动态捕捉等电影技术,描绘人类与机器人和谐相处的美丽新世界。
银幕机器人进化太快,人类越来越hold不住
《星球大战》(1977)剧照,机器管家C3po与机器哑仆R2d2
不同于忙碌在汽车零部件组装流水线的巨型机械手,也迥异于深入危险前线的钢铁战士,电影里频繁露脸的是擅长操持各种家务的机器人管家。《星球大战》那个有些神经质、爱碎碎念的机器人C3po是管家角色的鼻祖,它仿照《大都会》里玛利亚设计,拟人体态由金属残片、废弃
线路和杂七杂八的零件组装而成,执行人类指令的动作机械而缓慢。
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家用型机器人开始真正走进人类生活,如美国Unimation的护工型机器人Helpmate、日本索尼的犬型娱乐机器人爱宝。似乎是出于被同时期科技赶超的不甘,银幕中的机器人加紧变身为全能型管家——无论是《机器人管家》中的安德鲁,还是《机械公敌》里的NS-5机器人,都提供从洗衣、打扫、做饭,到寄快递、遛宠物、管理家庭收支的一条龙服务。
之后随着科技进一步发展,无论电影还是现实,机器人的工具化都被推向极致。
1993年,美国新泽西“真实伴侣”公司的人工智能工程师道格拉斯·海因斯设计出了世界上第一个性爱机器人,是名女性,叫特鲁迪,略显粗糙,尚存生硬的机器痕迹;7年后,特鲁迪进化成了“全球第一个用户友好型性服务机器人洛克茜”——身高1米70,体重54公斤,C罩杯,皮肤触感细腻,具备充气娃娃的全部功能,脑内植入的智能芯片还允许“她”陪人聊天、自动升级程序、发送电子邮件等。
可能是受现实启发,电影中也适时出现了可为人类提供性服务的机器人。《人工智能》里裘德·洛扮演的机器人舞男乔修长俊美,调情手段与床笫功夫一点不输人类男性。《机器纪元》中有女性性服务机器人克里奥,蓝色的波波头娇俏活泼,身体玲珑有致,它能模拟女性呻吟,还会在与人类男性共舞后羞怯发问:“你爱我吗?”
为成全人类对超能力的幻想,冰冷坚硬的机器甚至与人脑嫁接到了一起。比如《机械战警》中的王牌警察墨菲,某次执勤时墨菲遭匪徒乱枪扫射,瞬间血肉横飞,科学家没能救活他的肉身,却把他的头脑与机械合二为一,打造出战斗力极强、有逻辑判断力的半人半机械警察。还有《机械公敌》里威尔·史密斯扮演的帅酷警官,他那壮硕的仿生皮肤下面,埋藏的是泛着冷光的金属内壳和机械电路。
像这种让人类变得更强的创意电影中屡见不鲜,在人工智能的现实研究中也有几多尝试。“实际上,在‘机器人变人’外,还有另一拨科学家在研究如何让‘人变机器人’,这种由人来主控机器的方式显然会更加安全。”微博ID为“电子骑士”的影评人向《博客天下》举例,“1950年大脑专家胡塞·戴尔卡多制作出能植入人脑的芯片,希望芯片的刺激能改变人的情绪甚至控制人的身体动作。1972年美国House-3M的单通道人工耳蜗帮助1000多名耳聋病人恢复了听觉。1998年英国伦敦雷丁大学教授布凯文·沃维克在前臂植下了能够定位的芯片。从广义上看,如今流行的谷歌眼镜、苹果手表、小米手环等智能设备即便没有植入人体,人们也通过贴身穿戴它们实现了自身能力的拓展。”
铁甲里长出的情感和人性
当代替人类工作的“工具型”机器人角色越来越充斥电影屏幕时,审美疲劳的观众对机器人电影寄予了更多期待——既然机器人会说话、做菜、寄送包裹,它们为什么不能像朋友一样分享人类的喜怒哀乐?于是有些人工智能电影的机器人角色超越工具、仆人或助手等单一内涵,成为人类亲近、信任的朋友、家人甚至爱人。
科幻动画片的机器人几乎清一色设定为人类好友,哆啦A梦、阿童木、阿拉蕾等荧幕形象给予了孩子们美好的童年记忆。《霹雳五号》里热衷结交人类朋友的五号机器人、《钢甲铁拳》中不断得到小主人鼓励的拳击机器人亚当亦属于朋友角色群。
银幕机器人进化太快,人类越来越hold不住
《超能查派》(2015)剧照,心智相当于人类儿童的智能机器人查派
机器儿童在电影中也越来越多。《有情感的机器人》里的达尔、《人工智能》中的大卫、《超能查派》里的查派,都成长于人类家庭,与朝夕相处的人类父母结下深厚亲情。电影导演有感于20世纪末日渐凸显的少子化(指生育率下降)社会性问题,而热衷塑造智力与儿童相当的情感陪伴型机器人。斯皮尔伯格导演的《人工智能》就直接把21世纪中期设定为生育率低下的社会,人类父母需要机器孩童来抚慰失去独生子女的痛楚。
一度火爆全球的《超能陆战队》里,机器人大白被设置成了一个软萌的私人医生,除了治病救人,EQ出众的它还负责心理和情感治愈。正因为此,大白才俘获了无数人的心。
当机器人在外表上与真人无异,智力和情感也足以媲美真人之时,人类会认同它们为“人”的权利吗?这个问题,在《银翼杀手》、《机器管家》中被反复提及,前者的复制人罗伊被人类科学家设定为只有4年生命,后者的机器人安德鲁一次次将机械身躯进化为血肉身体直至放弃永生后才被法庭认可为“人”。
“当时人工智能发展有限,类人智能机器人尚未面世,这类电影真正探讨的是人与人的关系。导演们很可能从方兴未艾的女权主义浪潮、同性恋者运动吸取创作灵感,表面上讲机器人向人类寻求认同,实质表达弱势人群向主流社会争取身份理解与认可。”科幻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吴岩告诉《博客天下》,“但随着近些年类人智能机器人的研究速度大大加快,电影对机器人是不是‘人’的现实思考会越发迫切。”
同一时期,人工智能专家却困惑于一个难题——人类情感的非线性特征使之几乎不能运用数学模型与程序代码来完整归纳,人工情感技术的进展微乎其微。直到上世纪90年代,感性工学研究者通过分析处理海量数据、情境实现了机器人与人类的简单情感互动,在此基础上人工智能学者开始建立情感数学模型,对情感内部逻辑关系及其运动变化进行严密逻辑推理与精确数学运算,眼下销售火爆的pepper情感机器人正是人工情感技术的最新成果。
兴许是受科学现实进展的鼓舞,导演们大胆幻想起机器人与人的恋爱,尽管爱情是人类情感中最说不清道不明也是人工智能学科中最难以模拟的情绪。2008年日本影片《我的机器人女友》中,女机器人无条件、不计回报爱上男主角的桥段赚取了无数宅男信女感动的热泪。文艺清新范儿的科幻电影《她》,女主角是有着超级自主学习能力的智能操作系统萨曼莎,没有人类实体的“她”仅凭迷人声线与玲珑心思,牢牢掌握人类男子西奥多的喜怒哀乐。花两个多小时观影的书评人范典五味杂陈:“社会的快速变迁,生活的紧张奔忙,人类变得羞于表达情感,连方式也愈加笨拙。而萨曼莎则是为服务人类这种情感创口应运而生的智能产物,这也意味着未来的情感可以作为商品用金钱进行交易。”
银幕机器人进化太快,人类越来越hold不住
《机械姬》(2015)剧照,以情感伪装通过图灵测试的智能机器人艾娃
今年上映的《机械姬》中,女机器人艾娃的情感比人类更复杂精细,为通过图灵测试,“她”综合使用自我意识、性别魅力及理性主导的情感伪装,为参与测试的男主角编织一张看似甜蜜实则虚假的情网。影片结尾充满仪式感,艾娃将仿生皮肤一层层贴上,细细化妆、梳发、换衣,轻盈地迈入人类世界开启新生活,而男主角在房内拼命捶打、咆哮,声音穿不透坚硬石门,他将永困于群山之角。
永恒恐惧与咫尺未来
整个西方科幻作品都是以科技反思开端的,玛丽·雪莱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讲的就是科学家创造的生物杀害人类的恐怖故事。机器人是科幻作品的细分题材,自然会延续这种原始恐惧。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主任江晓原对《博客天下》说:“恐惧是科幻电影一大母题,包括机器人、克隆人等元素。造物主永远担心被造物控制不住,总要预设一个杀手锏,比如《银翼杀手》里为防止复制人造反,发明家为其只设定4年寿命。智能机器人是迄今人类最杰出的创造物,人类既企图驾驭它的强大、全知,又忌惮它以超人力量颠覆人类文明。”因此,尽管阿西莫夫在1942年写下“机器人三定律”,规定机器人必须保护人类、服从人类命令并维护自身安全,想以此扭转科幻小说中机器人素有的“征服者”形象,但历史上相当一部分电影导演屡次挑战这3条金科玉律。
方头方脑的超级电脑是恐惧的一类载体。法国影片《阿尔法城》里的“阿尔法60”,好莱坞电影《2001:太空漫步》中的HAL900及《巨人:福宾计划》里的超级电脑Colossus,均是一副野心膨胀、企图主宰人类世界的邪恶模样。这类电影的创意可归结为美苏冷战的特殊时代背景。“1960年代计算机非常笨重,运算速度也慢,法国、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电影里的超级智能计算机,是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的象征。电影对智能计算机的恐惧,对应着现实里美国对苏联的恐惧,尤其是上世纪60年代初苏联军事力量强势赶超美国的时候。”吴岩解读。
另一类电影的恐惧直指现实:当生活中有计算机替人类思考、有电子眼替人类观察、有机械臂替人类劳作,人类会不会变得越来越懒,彻底成为机器的供养物以至于失去人的主体性?《机器人总动员》里,环境极度恶化的地球只剩孤零零的垃圾清理机器人瓦力不知疲倦地工作,人类则居住在一艘外星飞船里,享受着机器提供的适宜温度、美食华服、娱乐节目,混吃等喝、不复劳动、身体膨胀、人性淡漠。《未来战警》里,人类患上重度机器人依赖症,每个人只需将大脑接入网络,就可以通过由思维控制的机器代理人替自己做一切想做的事情——那是一个现实接触越来越少的未来世界,机器带来生活的便利自由却也剥夺个体的生命体验、爱与人性。
然而,相比有实体的计算机或机器人,无形无体却又无所不在的电子程序才是电影中人类最恐惧的人工智能形态。《电子世界争霸赛》最早在银幕上传达对电子程序的隐忧,导演史蒂文·利斯伯吉尔在电影中创造了不满足只掌控虚拟世界、企图控制人类的主程序MCP——那是1982年,推出世界上首台个人电脑仅一年,离创建万维网尚有12年。《终结者》中的天网与《黑客帝国》里的Matrix是比MCP更具杀伤力的变种,人们身处它们一手缔造的虚拟世界而不自知。
科幻导演的此般想象显然不是无根之木。65年前人工智能之父图灵提出的“图灵测试”正被人工智能研究者一次次逼近、突破。1997年深蓝计算机击败世界棋王卡西帕罗夫;2001年印度Techniche节上超过一半的测试者在为期4分钟的键盘交流后相信机器人Cleverbot是人;2011年超级电脑“沃森”打败了人类,站在了与人类智力竞赛的最高领奖台上;2014年英国皇家学会组织的图灵测试比赛中,一个名为尤金·古斯曼的“13岁乌克兰男孩”成功地让测试专家认可“他”的身份,事实上尤金只是一个计算机程序。
近10年来全世界在人工智能领域的重金投入以及该领域实现的一个又一个突破性进步,让人们相信智能机器人具有无限可能,未来学家雷蒙德·库兹韦尔乐观预言:人工智能超越人类的“奇点”将在2045年到来;一部分人群也开始警惕、忧虑人工智能的潜在威胁,霍金不久前发出了“人工智能将成为人类终结者”的断言。
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10年,人工智能的现实研究正急速前进,走在前面的机器人电影日后会怎样演绎人类与机器人的相处,或许可以从现实初窥端倪。